窑火红?筋骨壮
涂山,“黑石坳”。九月中,山风卷着烟灰与硫磺的浊气,打着旋儿,刮得人脸生疼。
这里像被遗忘的伤口,深藏在涂山船厂喧嚣的背面。陡峭山梁的阴影下,守卫的兵丁如同石雕,矛尖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寒光。坳底,十几口用粗糙黄泥和本地烧制的厚实耐火砖垒砌的土法炼焦窑,如同蹲伏的巨兽,张着黑洞洞的窑口,昼夜不息地喷吐着滚滚浓烟。那烟浓得化不开,带着一股子钻心刺肺的邪味儿——焦油燃烧的辛辣、硫化物蒸腾的臭鸡蛋腥臊、还有原煤闷烧的焦糊苦味,死死胶着在每一寸空气里。吸一口,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,肺管子火烧火燎。
叶梦珠早已不复往日的清冷从容。她脸上沟壑纵横,尽是煤灰与汗水的混合物,只在汗水冲刷处露出一点疲惫的苍白。汗水混着黑灰,在她脖颈汇成泥泞的小溪。那支象征性的金属左臂,彻底沦为工具,裹满了油腻的黑泥,在窑口喷吐出的橘红烈焰映照下,反射着粗粝而狰狞的光,如同地狱熔炉的造物。她甚至没戴手套,就那么蹲在一口刚熄火、窑体辐射出惊人热浪的窑口前,抡起沉重的铁钎,“吭哧!吭哧!”地猛力撬击着封窑的湿泥。灼人的热浪裹挟着浓烟,如同无形的重拳砸来,迫使她眯起眼,细密的汗珠瞬间蒸干,留下更深的污痕。
这土窑并非随意挖掘的土坑。想当年,川东冶铁全靠木炭,山林砍得光秃秃,一场大雨就滑坡,多少烧炭工埋在了泥石流里。后来试着用原煤,烟大得能把人呛死,炉温上不去,炼出的铁脆得像瓦片。现在这窑体呈馒头状,下部略宽,顶部收拢留出烟道。内壁用本地挖出的耐火粘土混合碾碎的熟料(旧窑废砖)层层夯筑、抹平、烧结,形成耐高温的“窑胆”。窑底留有通风孔道(“火路”),连接着窑外的简易风箱或利用地势的通风口。炼焦的关键在于隔绝空气干馏——将挑选好的块状无烟煤(川东本地所产,杂质相对较少),大小搭配,分层装入窑膛,既要保证一定的紧实度利于热传导,又要留有细微缝隙供挥发分排出。装填完毕,用湿泥仔细封死窑门和顶部大部分烟道,只留细小缝隙控制排烟。点火后,依靠窑底风道送入可控空气,让煤在窑内隔绝大量空气的情况下,经受数日的高温(约1000°C)“闷烧”。这期间,煤中的挥发分(焦油、煤气等)被烘烤出来,从预留的缝隙排出燃烧(形成那浓烈的黑烟和气味),留下坚硬多孔的固体残留物——焦炭。火候的控制全凭老师傅的经验,看烟色、测窑温、算时辰,差之毫厘,便是满窑未烧透的“生焦”或烧过头的灰渣。
想当初,万历年间有个老工匠试着烧过类似的东西,却因不懂控温,窑塌了,被官府说成“妖术”,砍了头。现在叶梦珠撬开封窑的湿泥,就像在揭开一段被尘封的历史。
窑口被撬开一道缝隙,更猛的热浪和足以令人窒息的浓黑烟尘咆哮而出!旁边几个赤膊工匠被呛得涕泪横流,撕心裂肺地咳嗽。叶梦珠也被逼退半步,猛吸几口污浊空气,才咬牙眯眼,将铁钎狠狠捅进缝隙,奋力搅动拨拉——
窑膛深处,在暗红余烬的映照下,显露出来的不再是乌黑的原煤,而是一堆堆闪烁着奇异银灰光泽的固体!大的如人头,小的似拳头,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、大小不一的蜂窝眼儿!王把式不顾灼热,赤手探入,抓起一块,入手坚硬异常,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轻飘感!焦炭!成了!真正的焦炭!
“夫…夫人!成了!真成了啊!”王把式捧着那银灰色的蜂窝疙瘩,黑脸上唯有瞪大的眼白和咧开的嘴是亮的,声音嘶哑狂喜,“是它!就是这个成色!就是这个蜂窝眼儿!就是这个轻飘劲儿!”他踉跄退开,抄起大铁锤,抡圆了狠砸下去!
“铛——!!!”
金铁交鸣般的爆响!火星四溅!焦炭只崩掉一小块棱角,主体纹丝不动,蜂窝结构在冲击下清晰坚韧!
“老天爷开眼!真成了!”王把式激动得浑身发抖,捧着焦炭如同圣物,“看看这火头!看看这硬劲儿!看看这蜂窝眼儿!这才是正经的‘礁’(明代对焦炭的称呼)!比咱之前烧那冒黑烟、软塌塌、尽是渣的杂木炭和生石炭(煤)强到天上去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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