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上,摊开着一张老大老大的平昌县简图。图纸是厚实的毛边纸拼接而成,墨线勾勒出的山川河流显得有些稚拙,村落田亩也只是粗略的方块标记。刘子墨站在图边,他那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后背已经湿透了一大片,紧紧贴在略显单薄的脊背上。他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竹教鞭,指着图上那些用朱砂和墨笔歪歪扭扭画出的、代表高低起伏的弯曲线条(简易等高线),嗓子因为持续讲解而有些发干发哑:
窑火红?筋骨壮
“……都听真了!想修水渠,把后山那股泉水引到前坡的旱地里去,头一条,也是最要紧的一条!”他用教鞭重重地点了点图上一条代表山势的曲线,“就得弄明白——哪儿是高山,哪儿是洼地!水往哪里流!是自高往低,还是中间有坎子挡着?这高低之差,就是水流的命脉!差之毫厘,水就可能引不到田里,白费力气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汗水和好奇浸湿的小脸,拿起放在图边的两样工具:一根用硬木削成的矩尺(直角尺),尺身刻着简单的刻度;还有一把用韧性好的青竹弯成的步弓(简易测距工具,弓弦长度固定为一步,约五尺)。“靠什么弄明白高低?就靠它们!”刘子墨提高了声音,“矩尺定方向,量角度;步弓量距离,算步数!按我方才在地上画的图,教你们的‘三角法’,分两组!一组由王二小领着,去后山那片坡地的东头;一组由李三狗领着,去西头!把你们能看到的坡势高低,用步弓量出步数,用矩尺估出大致的角度,记在发给你们的草纸上!回来,把你们量的点,在这张大地图上标出来!连成线!这就是那片坡地的‘筋骨’!是咱们修渠引水、开荒种粮的命根子!量错了,画歪了,水渠挖下去就是白费力气!听明白了没?”
“听——明——白——了!”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喊着,声音里带着兴奋和一丝紧张。他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,赤着脚或穿着草鞋,脸上带着田野的风霜和懵懂的好奇。
小栓子挤在人群里,小眉头拧得紧紧的,像个小老头。他盯着地上那张大图上弯弯曲曲的“蚯蚓”,又看看手里那根光滑冰凉却怎么也握不牢的木矩尺,再想想刘先生嘴里蹦出的“角度”、“步距”、“三角法”……只觉得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,嗡嗡作响,又涨又晕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,痒痒的,他也顾不上擦。昨儿晚上,油灯下,爹张石头摩挲着那张盖着红印的完税票,咧着嘴对娘说的话,又在他耳边响起来:“……剩下的谷子,都是咱家的!给娃买纸笔!让他好好学!学好了本事,将来不用像他爹一样,只会下死力气刨食!能看图纸,能算田亩,能管水渠……那才叫出息!”爹那粗糙的手指头摸在纸上的小心翼翼,那眼睛里闪烁的、小栓子从未见过的光亮,像根针一样扎进了他心里。
他用力吸了吸鼻子,把那股子因为听不懂而升起的烦躁和委屈压下去,小手更紧地攥住了那根光滑的木尺,手心汗津津、滑腻腻的,差点脱手。他学着旁边大孩子的样子,用力挺了挺单薄的小胸脯,努力把背脊挺直了些,黑亮的眼睛里,少了几分懵懂,多了点不服输的倔强和模糊的渴望。
“好!王二小组,从东边小路上去!李三狗组,走西边!带上矩尺、步弓、草纸、炭笔!互相照应着点!量仔细了!一个时辰后,回来汇合!”刘子墨挥了挥手。
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,呼啦啦涌出了闷热的教室。小栓子被分在李三狗一组。李三狗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,手脚麻利,是这群孩子里的小头头。他挎着步弓,手里拿着矩尺和草纸,大声招呼着:“栓子!二牛!铁蛋!跟上!走西边!”
小栓子应了一声,紧紧攥着自己的矩尺和一小块包在布里的黑炭头(当笔用)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后面,朝着后山坡跑去。离了学堂的憋闷,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来,让他精神一振。坡地上,荒草萋萋,碎石散布。李三狗指着前方一个明显高起的土坎:“看见没?那坎子上面,肯定比下面高!栓子,你用矩尺,比划比划,看这坡大概有多陡?估个角度!二牛,铁蛋,你们俩用步弓,从咱们脚下量到坎子底下,看看多少步!”
小栓子学着李三狗的样子,笨拙地把矩尺的一条边贴在地上(代表水平),另一条边竖起来,眯着一只眼,努力去“瞄”那土坎的坡度。可那矩尺像生了根似的,怎么也放不稳,不是这边歪了,就是那边斜了,估了半天,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。汗水流进眼睛里,刺得生疼。他有些急了,小脸憋得通红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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